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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时间如白水般流淌着,园子里的颜色轮回了三番后,又一个夏天来到了。

雨过天晴后,锦儿照例来到池塘边。

这种雾气飘冥流光变幻她已不是初次见到,却依旧流连忘返。

不过今天未及雾散,天气便有些酷热难熬了。

她站起身,准备回小木屋避暑。

这工夫,几声朗笑忽然传来。

循着望去,只见一行数人远远出现在池塘对岸。

他们虽然衣衫素淡,却难掩不凡风采,薄雾飘忽中,恍若仙人临凡。

渐行渐近,说话声也逐渐清晰起来,她隐约听得“穆风”二字,急忙睁大眼睛,于其中觅得三个较矮的身影,却一时分不清哪个是他。

情急下,她往高处走了两步,再次望去……

一道金光忽的破雾而来……

在某一瞬间,她以为那不过是水面折过的波光,可是当那道金光驾着与这个季节不相称的冷风尖啸而来时,她忽然明白过来,却已躲闪不及,眼前一花,脚下一滑……

“噗通!”、

水霎时灌进口中,连绵不断的灌进去,身体里像是压个了千斤坠,纵然她拼命挣扎,只一个劲往下沉,更不可遏制的向潭中移去。

阳光在眼前摇晃,薄雾在头顶盘旋,激起的水花灿灿烂烂,在耳边欢唱。

她似乎离着明亮的一切愈发遥远,只看见水纹一圈圈的在面前荡开,忽明忽暗,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她静静的下沉,却仍不甘心的动了动手指,可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就像在前世的病床上,无论她怎样心急怎样努力,也只能如梦魇一般无法行动。

她要死了吗?就这样死去吗?

心里蓦地涌起巨大悲哀,激得胸口发紧,几欲膨胀。

总是要这样死去吗?此生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想好未来该怎样打算,还有莫鸢儿,以后她就要一个人空守着小木屋,会不会……

不行,她不要死,不能死……

好像有一脉水流忽然环向自己向上飞升,她便乘着这股力直向水面冲去……

夏日的甘甜并着潮气忽的灌入心肺,她刚咳了两声,身子忽然一沉,那股环着自己上升的力瞬间又将她拽入水底。她无力扬起手,只来得及喊了声:“救命……”

流光疯狂闪耀,带动着无能为力的她旋转,旋转……

她死死的抱住一个东西企图固定这一切,却依然身不由己……

迷蒙中,她仿佛看到一双冷锐的眼,紧锁的眉……

是谁?

心底模糊了一个疑问随即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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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锦儿,快醒醒……”

一股腥涩陡的窜入喉间。

她忍不住呛咳起来。

“醒了,醒了,锦儿,快睁开眼,是我,是我啊……”

锦儿微抬了眼帘……

阳光刺眼,目眩头晕。她又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但仍看见一张焦急的脸在面前晃动,最显眼的是那挺直的鼻子,不是苏穆风又是谁呢?

刚刚还担心他会不会长残了,结果愈发英俊起来。

“醒了就好。楚强,以后要看准了,别把什么人都当成刺客……”

这人是谁?虽语气缓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叫锦儿?穆风,你认识她?”

声音再次响起,此番却透着慈爱。

草叶窸窣。

锦儿将眼皮欠了条不动声色的小缝,见苏穆风起身离开,于是另两个落汤鸡似的人物映入眼帘。

均是一身白衣的少年,一个曲起一条腿在树下半躺着,似在懒洋洋的闭目养神,他的发梢滴着水,时不时的咳一声。一个负手侧立,湿漉漉的衣衫尽贴在身上,更显腰背挺直,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颔,莫名其妙的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她有了两个救命恩人?可是他们好像都对自己这个被救者不大感兴趣,那么她还要不要报恩了?

她悄悄将目光移至远处的苏穆风身上。

三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再不见以往繁华绚丽的打扮,一袭天青色直身长袍,墨带束腰,更显英姿。

他的衣服是干的……为什么救自己的不是他?

苏穆风正和一个比他高一头有余的人低声说话。

那人身材不甚魁伟,甚至有几分瘦削,却自有一种尊贵,似是与生俱来的器宇轩昂。他背沐烈日强光,无法看清外貌,倒更增添了威仪赫赫。

她轻阖了眼,却似有预感的睁开……

一人站在几步开外,玄色长袍,身材高挺,威武不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眼,深邃冷厉,刚悍霸气,此刻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锦儿唇角微牵,闭上眼睛,心底漫出一丝遗憾……为什么躺在这的不是莫鸢儿呢?只是多年不见,他鬓间的银光该不是白发丛生吧?

“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

侧对她的人忽然开口,声色冰冷。

她脸一热,心中却恼。纵然是你救了我,也不至于这么趾高气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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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身坐起,气鼓鼓的看向他。

却见他正睇着树下那个半躺着的少年,而那少年正偏过头来望向她……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那双半开半闭的眸子给吸了过去。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狭长微挑,眼梢流星,目光半是清冷半是春意,就那么斜斜的看过来,似在笑。魅惑异常,妖蛊异常。

心突的一跳,神思回转,脸蓦然火烫。

她急忙站起身,泥土也顾不得拍,慌慌的跑开了。

身后传来苏穆风的急唤,她倒跑得更快了。

“微臣罪该万死,竟忘了带二位殿下换下湿衣……”

语带歉意亦不失威武,不愧是赫赫有名的烈王。

只是……殿下……

“哈哈,无碍!玄逸,以后救人要先学好本事,省得让你四哥再去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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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锦儿发了高烧。

她很累,想要将它们统统赶走。

额头忽的一片冰凉,她勉强睁开眼,好像看见苏穆风来了。

他拉着自己的手说了好多,她只记得他说什么以后要学好本事,这样才有能力救她。还说他就要去做皇子伴读,要好久不能回来了。

“锦儿,你要等我,等我回来就……”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只觉得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是那样用力,以至于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左手的四根手指几乎粘到了一起,费了一定力气才将它们分开。

她并不觉得自己睡了多久,不过听莫鸢儿所讲是三天。

三天也不是很长,可是为什么有些事好像变了呢?

比如莫鸢儿,她忽然一改往日对回忆的痴迷,梦幻的神色自眸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坚定。

“锦儿,从今日起,我每天都会教你跳舞,你一定要认真学!”、

“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囿在这里的话,就从现在做起!”、

“锦儿,我知道你会说话,你之所以不开口是没有遇到该开口的时机。贵人语迟,你命中注定会贵不可言!”、

“人要学会把握时机,只有把握时机才会改变命运!”、

……

锦儿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掉进水里的是我,怎么脑袋进水的却是她?什么“贵不可言”?什么“把握时机”?她到底要做什么?真搞不懂她是疯了还是在进行传说中的“心理暗示”,柔弱如她竟然能说出如此励志的话,相比下,自己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倒有些消极了。

但不管怎样,尘封于前世对艺术的热爱让她全身心的投入到莫鸢儿的教导中。

她不知道莫鸢儿跳的是什么舞,莫鸢儿也从不解释,只是舞过一番便要她照样操练。

一段舞很长,她自然无法全部复制。每有停顿,莫鸢儿便会抄起柳条打过来,可又不说明她忘记的那部分该如何演练。

久了,她即便是忘记也不敢停步,只胡乱的跳下去,莫鸢儿竟也不打断。渐渐的,那被遗忘的部分便被她的肆意发挥填补,竟也浑然自如了。

“只有溶入自己的灵魂,它才真正的属于你!”、莫鸢儿如是说。

此舞以柔韧见长,加之水袖轻软宽舒,舞起来真是衣带当风,舞袂翩跹,整个人变得轻盈无比,好似要乘风而去,且时有香气飘出。起初她以为是花香,后来才发现是舞风生香,而且时有变幻,心情、动作急缓、天气……都有可能影响这种变幻,真是奇了。

她不开口,莫鸢儿也不强迫,自顾自的歌唱。

她发现莫鸢儿唱的形式很杂,有时是戏曲,有时是诗词,有时是民间小调……声音娇柔婉转,时而如高山流岚,时而如深谷幽翠,时而如轻风浣月,时而如溪水潺潺。

有时唱到一半,忽然停下,转过头看她,目光闪闪。

耳边竟有一个轻灵曼妙的歌声悬浮飘渺……那竟是自己的声音!

流云飞转,星辰变幻,雾起雾歇,花开花谢,九年的光阴仿佛只是转瞬之间。

这一回,莫鸢儿出人意料的没有忘记她的生日,因为在古代,十五岁对于一个女孩子具有格外重大的意义。

十五岁,意味着女子成年,可以谈婚论嫁了。

锦儿皱眉,这也太早了,真应该把初中班主任传送到这来告诉他们……早恋有害身心啊!

不过她也不担心,在这个相当于与世隔绝的清萧园,除了落水那次一下子让她见了一群男子,如果再有异性出现,那大多应是外星人,而且自己也不会出去,即便那扇通往王府的门扇多么单薄,她亦从来没有想过要推开它。

莫鸢儿郑重其事的为她举办了个及笄礼。

虽则郑重,因为条件有限,自是无法下帖请人参礼,正宾便由莫鸢儿亲自担任,蒋妈客串参礼人员。初加的襦裙和再加的曲裾深衣全部由莫鸢儿缝制。

锦儿看出来了,她的针线活比自己强不到哪去,而三加的大袖长裙礼服因为实在是能力不够只得省了。

拆散双髻,秀发披肩。莫鸢儿轻声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木梳轻轻梳到发梢。这一刻,锦儿鼻子有些发酸。

将头发束作单髻,簪上红木发笄。

一拜时,她悄悄抹去眼角泪珠。

因为没有簪钗,本打算就这样礼成了,蒋妈却递上一根落梅银簪。

莫鸢儿迟疑片刻,默默的接了,让锦儿面向东正坐,口中念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在略略颤抖。

除了发笄,簪上银钗。

莫鸢儿对她失神良久,似是自言自语道:“若是你爹爹能够看到……”

她叹了口气,低声吟诵三加祝辞。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苏锦翎三拜起身时,见蒋妈亦眼圈泛红。

以水为酒,权以为祭。

如此便结束了。

她头回穿得这般正式,有些束手束脚的坐在床边。

这便长大了?她揉着棉布衣角,又摸摸头上银钗,不禁想起苏玲珑,她去岁的及笄礼是怎样的壮观呢?想来已是十二年不见了,如今的她会是什么模样?记得小时候的苏玲珑虽刁蛮任性,却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一双大眼尤其机灵。章宛白虽然总涂着厚厚的脂粉,看身材也应该是个美人,还有那个王爷……

这一日,莫鸢儿又在门边站了一下午。

九年的光阴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只不过多了几分凝重的灰,却更显风韵。自她开始教习自己舞蹈,九年来,她是第一次重新站在了那里。

女儿的及笄礼本应是父母俱在的……

就让她再次沉迷于曾有的甜蜜吧,只要她能拾得片刻欢愉。

莫鸢儿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过头来。

傍晚的清辉折着雪光映在她一侧的脸颊上,神圣动人。

“锦儿十五岁了呢。”

“嗯。”她低头轻笑,心里偷道,再有三年就赶上前世的年纪了。

莫鸢儿忽的一笑,仿佛清雪被风吹落树梢。

锦儿莫名觉得那雪似是飘落心间,浸浸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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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暮春时节,又是雨过天晴。

锦儿如快乐的小鸟般奔到薄雾弥漫的池塘边,一不小心,踢落岸边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水面。

涟漪一层层荡开,渐平渐止,重新拼凑起一张少女的脸。

依旧是略显消瘦,于是嵌在细若凝琼瓜子脸上的一双黑眸便格外显眼。最引人注目的也便是这一双眼,黑眸如墨如星,总像裹着水雾,似冷还暖,似坚还柔,似笑还嗔。黑睫如墨,纤长浓密,眼帘轻掀之际,恍若栖息在花瓣的蝶翅微微翕动。

星眸轻转,眼波从微挑的眼尾流出,恰似晨光乍现湖面的波光潋滟。

眉若墨画,既有柳叶之柔媚,又具剑眉之清俊,令这张脸生出几许冷艳,不同于莫鸢儿的极度柔媚。

若只看这秀直纤鼻,定无须质疑她是否出自苏家血脉,唇则是完全继承了莫鸢儿的纤巧,不点自红,如花瓣般娇嫩。

拾起搭在胸前的一绺长发抛到身后,仅是如此随意的小动作亦是曼妙动人,入诗入画。

她正对着水面将发绾作一个简单的髻。纤臂轻扬,腰身柔细如缕。晨风拂过略松的衣衫,勾勒身姿楚楚。

梳妆完毕,她如以往一样坐在岸边,曲起腿,拿臂拢在胸前,对着眼前的美景出神。

可是没一会,金色的雾渐渐暗下去。只见湛蓝的天空亦笼上沉灰,又缓缓滚成或深或浅的黑,连带得雾气都沉重起来。

今年雨水特别多,而且每次下雨都要雷声滚滚,逢惊天巨响时,莫鸢儿总搂住自己不放,瑟瑟发抖,真想不到她怕雷竟是怕得这般厉害。

这会,已经有闷响自远处传来。

锦儿叹了口气,起身向小木屋跑去。

刚到门口,就见一太监模样的人急行而来,细看去,竟是十五年前送她们母女来清萧园的齐全儿。

他现在胖了不少,不过看袍子料子轻薄柔细,眼下应是很受器重。

见了她,似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一番,因为胖而显得愈发小的眼睛一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齐全儿给小主子道喜了。”

主子?我?

锦儿环顾一番……空空如也,她不禁微挑了眉峰,面露疑色。

齐全儿笑容可掬的点点头。

雷声还远,锦儿却被击中,不由得去望天。刚刚只顾着出神,竟忘了看太阳今天是打哪边升起来的。

“小主子,现在就随咱家去吧。”

“上哪?”

“连玥堂。”

锦儿面露疑问。

齐全儿这三十年都是瞧主子脸色过来的,如何看不懂她心中所想?只是他此刻自是不会实话实说什么你就是打那被贬到这清萧园的。于是慢声细气道:“小主子去了自然明白。”

但凡常规被打破总是难免让人有些恐慌,锦儿不明白这个王爷身边的红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又要带自己走,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天空乌气沉沉,远处雷声低吼,已有电光破云而出,一切似乎都预示着某种不祥。

“吱嘎……”

陈朽的木门忽然开了,莫鸢儿立在门口,平地卷起的风将她的衣袂吹得翻舞翩跹。

她容色平静,眼底却好像映进天边闪电,使得这一刻的她看起来凄美而坚毅。

“去吧。”

“我……”

“就要下雨了。”

莫鸢儿的目光移向天边,却似空洞洞的没有看见那风雨欲来。

一只燕子斜斜划过,牵引了她的视线。

“鸟有了翅膀,才可以自由自在。人没有翅膀,只有一颗心,心不用翅膀也可以飞得很高很远。”她看着锦儿,神情因为愈发暗下的天色略显迷离:“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语毕,不再看她,目光继续空洞涣散,好像在寻找那只燕子的身影。

锦儿隐约觉出她话有深意,却一时想不明白,只低低的应了,随齐全儿而去,心里却惦着最好早去早回,因为雷声渐近,她担心莫鸢儿会害怕……

推开那扇通往王府的单薄门扇,又轻轻掩上。锦儿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番走出来,便再也回不去了。那门扇不仅掩住了清萧园的荒凉萧索,也掩住了她简单透明的十五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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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派繁华,园囿楼台,壮观宏阔,廊庑亭阁,错落有致,朱窗兰牖,精巧入画,碧树庭花,蓊郁芬芳,曲桥流水,相映成趣。

她顺着十五年前的来路而去,目光扫着周遭精致,半是惊叹半是陌生,一时如堕梦境,神魂旖旎。

记不得穿过几道回廊,记不得踏过几重垂花门,毫无装饰的布鞋落在花纹雕饰的青石板上无声无尘。

“小主子请留步。”齐全儿慢声细语。

她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幢华美的房子前,门梁的玄地匾额上嵌着“连玥堂”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

大格暗银红纱窗敞开着,自里面飘出馥郁香气,那是一种不同于花草的芬芳,仿佛带着女子的娇笑般令人侧目。

齐全儿转眼又出了门,轻声道:“小主子,王爷王妃有请。”

这声“有请”多少让人有些战战兢兢,多年不见的人,见了便横眉怒目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人竟然“有请”自己,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犹豫片刻,终在齐全儿的催促下踏过那道高高的红木门槛。

进了门,香气更盛,几欲将人推倒。

她半低着头,眼波却扫着呈扇形铺在附近的鞋子,默数着“一、二、三……”

共十四双鞋子。

她将目光对准正前方的一双缁色夏鞋,看颜色及大小应该就是那位王爷苏江烈了。

“真是没见过世面,见了王爷王妃竟然不行礼……”

“可不是嘛,你看她低着头,一副小家子气!”、

“人家那才叫懂规矩,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锦儿越听越恼,立即抬起头来怒视过去。

那个执六菱纱扇女子当即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方抬起戴着三只宝石戒指的手抚着胸口:“没教养,跟个野人似的……”

“当着别人的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这就是你口中的教养?”她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那执扇女子顿时被噎住,涂了胭脂的脸更显嫣红。

有人“噗嗤”笑出了声:“这就是莫鸢儿的女儿,不是说是哑巴吗?怎么说起话来跟刀子似的?可是和她娘不大像呢……”

说话的是坐在左手第三张太师椅的紫衣女子。

“那你是太不了解莫鸢儿了,这副腔调和语气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听出来了,这个冷冰冰略带嘲讽的声音便是王妃章宛白,就坐在紫檀案几旁边。

今日的她装扮稍显简单,除衣衫依旧遵循了以往的繁复之风,钗环卸了不少,只一支黄金点翠凤步摇斜簪半翻髻上,又绾一支赤金云头合钗,鬓角点了两朵晚茶花。

锦儿此间见过她两次,今日方算看到了面容比较清晰的她,虽然照例敷了厚厚的脂粉,又加上精心描画。

锦儿盯着她那刻意画得上挑的眼,长睫一闪,又扫了扫这一排女子,发现几个极为年轻的在某些地方多多少少的有些肖似莫鸢儿。

“锦儿,他心里是有我的,一直都有……”

莫鸢儿梦呓似的低喃响在耳边,她心念一动,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苏江烈。

依旧刚厉冷凛,即便是坐着,亦英挺昂扬。鬓染轻霜,面带沧桑,却更有一种夺人之魄。

她原本的怒气渐渐消散,若站在此处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莫鸢儿……

他似乎已经注视了她很久。目光深邃,隐着她看不清的情绪。只见到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微微颤抖,骨节尽现。

“王爷,”章宛白脸上的厚粉适时的现出了然和轻蔑:“这就是鸢儿妹妹的女儿。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锦儿不相信她竟会忘记仇人的名字,她若开口亦不是要答她,而是对苏江烈。不管他是否承认自己,仅凭他强抑内心的激动,仅凭那几个勉强肖似莫鸢儿的姬妾……

“锦儿。”

“锦儿?还真是个俗气的名字呢。”尾座的一个女子轻笑。

“锦儿……”苏江烈仿佛没有听到那声嗤笑,只轻念这个名字,唇角露出一丝迷茫的笑:“前程似锦,锦绣无边……”

……“娘暂且叫你锦儿吧,娘希望你有个好前程,像锦绣一般”……

这便是心有灵犀吗?即便有了抱怨,有了仇恨,有了不甘,依旧可以心心相通吗?

眼前骤然一片模糊。

“我娘说,我爹还会给我取个更好的名字。”

若依她的脾气,是断然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可此刻却莫名被打动,不禁脱口而出。

苏江烈笑意渐深,目光逐然清亮。

锦儿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唇边笑纹轻颤,心间暖流脉脉。

自前世到今生,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这不代表她不渴望,那是一种掺杂着恨的渴望,既迫切,又疏离。

“锦儿……”他垂眸沉思片刻,指蘸了茶盅里的水在案面移动:“不若叫锦翎可好?苏锦翎……”

章宛白正觑着他在案上写下的字,冷不防听这个名字竟冠上了“苏”的姓氏,端着掐丝珐琅茶盅的手顿时一颤,茶水险些泼洒出来,却强笑道:“好啊,苏家还等着你来增色添光呢。锦翎,鲜丽华美的羽毛,长在翅膀和鸟尾上的长羽。看,王爷对你寄予了多高的期望……”

苏江烈浮上的喜悦骤然黯淡,转头对她,目光竟有些复杂。

对了,他们忽然找自己来,到底是什么事?

“锦翎,你的好日子来了!”、

章宛白轻飘飘的一句轻飘飘的砸到耳边,她立即抬眼警觉以对。

“明日辰时,入宫备选。”

看着锦翎一脸茫然,章宛白唇角微勾:“天昊选秀,三年一次。若是将来得了皇上宠幸,那可是前途无量啊,连我进宫都要向你行礼呢。本来王公贵族每户只有一个名额,可是玲珑偏偏病了,府里又只你一个年龄恰好合适。锦翎,这可是天赐的机会,失之不得啊……”

“滚开,你们这群狗奴才!”、

一声尖利叫喊忽然从屋内传来,紧接着,碧玉珠帘叮叮作响,打偏门冲进个华服少女,双目圆睁,怒气冲冲。

“母妃,为什么不让我去选秀?我没病!我没病……”

“放肆!”、章宛白一拍桌子:“身为郡主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我没病,我要去选秀!”、苏玲珑的大眼霎时溢满泪水。

“既然张太医说你有病那就是有病,还不快给我回去?春荣,秋玉,还愣着干什么?送郡主回去,没我的命令,不得出福熙阁半步,否则为你们是问!”、

玲珑挣扎着被带走了,临去时似是怨怼又似是恳求的看了苏锦翎一眼。

她到底是什么病?看她面容姣好气色红润声音清亮丝毫不像个有病之人,莫非……是精神出了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苏玲珑的喊叫在长廊渐远渐失。

“玲珑是个没福气的人。”章宛白翘着九曲金环嵌宝甲套拿盅盖轻波浮茶,淡淡道。

不对,苏锦翎蓦然惊醒。

如果真的是好事,章宛白怎么会便宜她?她愈是轻描淡写,此事便愈发严重。

进宫选秀……她不是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过,无非是去给皇上当妃子。一个皇上……三宫六院……那群女人岂不是要打破头了?而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见皇上一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贤宗”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和凄凉?为了上位为了多分些皇宠最好是全部占为己有,她们不得不勾心斗角踩着别人的清白与尸骨陪伴君侧,又是怎样的一种残忍与悲壮?只需想想就足够胆战心惊。在那种环境中,似是无人可全身而退,即便成功又如何?也不过成了个心智扭曲的怪物。况她自认没有璇玑之才也没有诸葛之智,将来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章宛白此举无疑是不怀好意,否则怎么不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去?苏玲珑面若银杏唇若沾朱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难不成这皇上是个老头子?她怕女儿过不了多久就会守寡?

既然已是老头子怎么还如此好色,有那么多女人了还要选秀,难道身为皇上就可以肆意妄为予取予求?

可是苏玲珑哭喊着非要进宫又为的什么?难道现今的皇上不是她想象中的又老又丑而是年轻有为英俊非凡所以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只是她根本没指望和这众人尊崇的九五至尊发生什么长恨歌类的旷古之恋,就算将来必须要嫁人,她也要坚守一夫一妻制,否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残忍。

不过话说回来,章宛白的态度仍旧令人怀疑,专断如她竟不允许女儿上进,难道她知道什么内幕?

但无论是福是祸,她的命运绝不能操纵在别人手中,尤其是这种小人的手中!

“皇宫可是比清萧园强多了……”

“可不是?我听说那房子都是拿金子盖的,地都是拿玉石铺的,花都是水晶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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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入了宫可就是锦衣玉食,无数个人围着你伺候……”

“只恨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呢。唉呀,王爷,你可不要责怪妾身啊……”

姬妾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帮助苏锦翎勾画美好蓝图,章宛白只端着盅轻啜,唇边挂着笃定的笑。

“我不去!”、

众人语声一停,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不去!”、苏锦翎语气坚定。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纷纷将目光投向章宛白。

章宛白的护甲依旧翘得很好看,上面的宝石随着她拨弄浮茶的动作簇簇闪亮。

“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打算听哪个?”她看也不看苏锦翎一眼,自顾自的说道:“好消息就是如果你博得皇宠,身份尊贵,我们也跟着沾光,而最受益的就是清萧园那位了……”

苏锦翎立刻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不禁攥紧拳头紧盯着她。

“如果你无法得到皇上宠爱……当然,这不是坏消息,坏消息是……”章宛白将茶碗放回桌上,微笑对她:“你的名字早于上个月便报上去了,属以烈王府莫氏之女的名号,明日就进宫。如果你不去,那便是欺君之罪,你觉得最倒霉的会是谁呢?”

苏锦翎脑子轰的一下,原来她的命运自一个月前便被改变了。一个月前……她在干什么呢?已丝毫记不得了,只是一切的改变竟在不知不觉中,以后还会有什么事会在无法预料中发生呢?的确,人生本就是毫无预料的,就像她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时空,就像……

“难道她没有同你说吗?”章宛白露出惊异之色:“在此之前蒋妈可是问过她的意思,她是同意了的……”

是雷声滚过吗?她怎么觉得地面都在震颤?

她勉力抬眼看向那一排逐渐蒙在灰中的花团锦簇,意识似从体内抽出,烟似的在身边漂浮。

可笑,她什么时候脆弱到这种地步?

……“鸟有了翅膀,才可以自由自在。人没有翅膀,只有一颗心,心不用翅膀也可以飞得很高很远……”

直到现在她方明白了那句话的深意,也瞬间明白了她曾说过的曾做过的所有。

……“锦儿,从今日起,我每天都会教你跳舞,你一定要认真学!”、

“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囿在这里的话,就从现在做起!”、

“锦儿,我知道你会说话,你之所以不开口是没有遇到该开口的时机。贵人语迟,你命中注定会贵不可言!”、

“人要学会把握时机,只有把握时机才会改变命运!”、

……

教她跳舞唱歌,是为了改变命运吗?是她苏锦翎的……还是她莫鸢儿的?

却原来,一切早在九年前就被注定了。她教自己唱歌跳舞,为的是取悦一个男人,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她已在自己的梦境中沉沦,竟还要自己的女儿沉沦到更深处。

出卖了她的是她最亲的人,不仅出卖了她,还将自己也绑在这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是已厌倦了十五载的孤清寂寞,要破釜沉舟吗?她赌定了她无法选择,只能走这条路吗?

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同她商量一下,难道是怕她打破这个美梦?

临行前,她看着自己,神情因为愈发暗下的天色略显迷离:“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苏锦翎苦笑……而今,她还回得去吗?

目光移至正前方……那个王爷,她今世的父亲,为什么他不说话?难道真的要将她送到宫中?难道他的女儿只有一个苏玲珑吗?

是的,只有苏玲珑……难为她刚刚还因获得苏姓为莫鸢儿喜悦,原来他们只是为了将自己送进宫,如此,莫鸢儿的心愿可能实现,烈王府也可摆脱一个包袱……

刹那间,快乐无忧的十五年就这么破碎了,心底忽然升起一个莫名的呼唤,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雷声滚滚,一个接一个的砸到地面。门外起了风,吹得房顶上的瓦咯隆作响,柳条横扫,枝断叶飞。

相比下,屋内很是安静,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如同蒙在灰中的人偶。

“世子,世子……”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急唤,紧接着,马蹄哒哒急促而来。

一匹烈焰红驹遽然扎入眼帘,一个少年自马上翻下,只一步便跃进门来。

修身宽肩,长腿细腰,如一株秀挺白杨。

屋内昏黑,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人点灯燃烛,所以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那目光正灼灼对着自己。

苏锦翎不禁眼底一烫,紧咬住嘴唇。

“父王,锦儿不能进宫!”、

就在这一刹那,苏锦翎看到昏暗的屋外忽然一记雪亮,紧接着,仿佛一个火球从天而降,“嗵”的在院里炸开了。

声响之巨大,地面之震颤,人声之惊惨,令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样一句。

一切瞬间陷入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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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嗵!”、

声音巨响,地面震颤,有人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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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惊呼,好像是……争执,男人……女人……声音莫名的熟悉,吵声激烈。

她猛的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

不,无法睁开!即便她将全身的力气用上去也无法睁开!

她能听到心脏在剧烈跳动,她能听到血液在体内奔流,却是无法……睁开眼睛……

不仅是眼睛,她的胳膊……腿……哪怕是细微的呼吸此刻也似压上了千钧。是梦魇,还是……她又成为了渐冻人?

……“我早就说过,她这病无法医治,只是拿钱填一个无底洞!”、这是一个激动而愤怒的男声。

“她不只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难道你就眼睁睁的看她死去?”这是凄厉而疯狂的女声……即便如此,依旧美妙,如声乐中的花腔。

每每听到这两个声音交错响起,舒锦都很想死。

“你外面那么多男人,谁知道她是谁的种?我当了一年冤大头……分明可以在家养着,却偏要住院。病房还要单人的,药要最好的……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她是谁?你知道花了我多少钱吗?老子又不是印钱的?你赶紧该找谁找谁去,别他妈老缠着我……”

“舒德强,你混蛋!锦锦是你的孩子,你的亲生女儿,你竟然不认她?走,咱们现在就去做亲子鉴定!”、

“老子没工夫陪你玩。我告诉你,当年是你自愿跟我的,老子是心软才让了你这些年,老子认栽。现在老子不干了!”、

“这是医院,患者需要安静,你们能不能小声点?要吵出去吵去!”、有人不满。

“是啊,三天两头的闹……”更多的人不满。

安静片刻。

“这是十万块的支票。告诉你,就这么多了,咱们两清,以后别他妈再来找我!”、

“舒德强,你今天敢离开半步,我就让你身败名裂!”、

一阵扭打,有东西乒乒乓乓掉在地上,GUCCI磕打大理石地面的脚步声依旧远去了。

有人倚着门板倒下,低泣声絮絮传来。

虽然无法睁开眼睛,可是舒锦的神经彻底清醒过来。

她没死,她不过是做了个梦,一个……噩梦,而今梦醒,却又掉进了另一个噩梦,一个她以为早已摆脱的噩梦。而这个梦,她又会做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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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一切是如此清晰,好像已经深深的刻在记忆中,好像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有可能,她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记述下来,只是一切仿佛只是开了个头,她记得留在梦的末尾是一张英俊的脸……剑眉星目,尽是紧张与关切。他紧紧抱住她坠落的身子,薄唇轻抖,颤声唤道:“锦儿……”

如此真切,怎么可能是个梦呢?

这一个月来,她坐在病床上,翻看尽可能找来的资料,寻找梦中那个朝代的痕迹。

她记得所有细节,却无法与资料完全的吻合。

她合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叹了口气,对着窗外的柳树发呆。

也是暮春,真巧呢。

“锦锦,不打算下床走走吗?”方纹走进病房。

打了针,便可以自由行动,四处走走,有效避免肌肉萎缩。可是,她还用得着避免吗?一个月里,她有三次险些在睡梦中因呼吸衰竭休克。她知道,即便这次抢救过来,离死也不远了。到时,她会去哪呢?会回到那个莫须有的时空吗?

她竟是想回去,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她在努力做梦,可梦中只是一些光怪陆离。那个梦境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觉得它就在身边呢?似乎只要伸出手,就会像穿入洒在床头的阳光般穿入它……

“锦锦……”

方纹看着女儿对着阳光中的手掌发呆,不禁有些担心。

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起初还怕女儿接受不了,可她显得比自己还镇定。

最近女儿的情况愈发危险,她看着女儿半笼着阳光坐在床上,竟好像在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她只要推开窗子,女儿便可乘风飞走。

听说人临死前总是喜欢反复看自己的手……

“锦锦……”她不禁惊叫起来。

舒锦转过头,眼里满是迷茫困惑。

方纹急忙粲然一笑:“今天天气真好,咱们出去走走吧。你不是一直想去故宫看看吗?”

最近,母亲总是急于满足自己的心愿,是知道她没有多少时日了吗?

镜中是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极瘦削,于是眼睛显得特别大特别黑,带着一副惊恐的表情。

她努力将它与梦境中的脸重合。

在梦里,她从来没有照过镜子,池塘的水面就是她的天然铜镜,记得梦中的那张脸是极其动人的。

唇角微翘,苍白中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方纹一阵心酸,忙拢好了女儿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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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阳光还不是很炽热,舒锦却晒不得光,脆弱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方纹便撑着一把淡紫的花伞为她遮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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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说,此次出门并不是个很好的计划。

似乎只要是旅游景点,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会挤着许多人。

紫禁城,这座原本只属于皇上的宏伟建筑眼下正被无数的普通百姓膜拜着。到处人声鼎沸,简直是个中外地方语言文化交流地;到处摩肩擦踵,每走几步就碰上个照相留念的,简直是举步维艰,只能被人群推着移动。有导游举着个小喇叭在那喊,好像是哪个游客挤丢了。

就这么着,除了看人还是看人,不能不叹服古代劳动人民就是实惠啊,若是紫禁城弄出个豆腐渣工程,他们可就提前奔入2012了。

舒锦身子弱,虽然没走多少路已是出了一身虚汗,周围各异的体味混在嘈杂中,令人艰于呼吸。

她捂住胸口,用力吸了几口气,仍是觉得憋闷。

视线有些模糊,总觉得有层雾在眼前飘着,那些晃动的人影好像在微风吹拂的水面上浮动,分外诡异。她使劲眨眨眼,一切方恢复正常。

在这种天气也会中暑吗?她果真是太虚弱了。

方纹也带了相机,她让女儿靠着栏杆歇着,自己退到一边打算选个合适的角度。

角度不是没有,只是之间总有人来回走动,结果折腾了半天也没照上一张。

舒锦自是没有心思照相,她倚着汉白玉栏杆,视线极力远眺。

她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什么位置,只知道地势颇高,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被数不清的人占领。

梦中说的入宫选秀,指的是这座紫禁城吗?她突然很想看看那座梦里的皇宫,是否也是这般恢弘壮阔?那位皇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年轻还是老迈?是高瘦还是肥胖?是英俊还是平凡?是治世明君还是昏庸无能……

不觉的,再次想起那个梦……梦中的锦儿在六岁时受惊落水,醒来后曾听到一个威严中透着慈爱的声音……

即便梦已过去许久,仍清晰记得那人不甚魁伟甚至有几分瘦削的身材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他背沐烈日强光,无法看清外貌,却是威仪赫赫,器宇轩昂。

她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是个梦,怎么总是念念不忘?

日光愈热,身子愈虚,呼吸愈发艰难。

刚刚散去的雾再次漫上来,好像水汽一般蒸腾,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苍白,耳边的嘈杂也仿佛渐渐消逝。

她努力的睁大眼睛,努力的看向前方。

水汽蒸腾,如洗濯般冲出一派青砖琉瓦,飞檐雕阑,朱墙碧树,玉台浅阶……

密麻麻的人群仿佛被冲洗掉了,只见空阔开远的地面上缓缓走来一队人,衣着华贵,仙姿邈邈。

她有些奇怪,不禁站起身来想要瞧个仔细。

雾气忽重,她仿佛听到母亲唤了自己一声。未及回头,好像有一只手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身不由己的向前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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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脚踏空,仿佛坠入云里,可只是一瞬,又站稳了,脚下虚浮了几步,抬眸前望……

空旷的玉白背景中,正缓缓移过一道五彩斑斓的墙。

急忙眨眨眼,仔细看过去……

不是墙,是一队衣着华丽风采翩然之人。前有一人坐在明黄的肩舆之上,头顶华盖耀目,流苏低垂,难以看清模样。后面之人则一律步行,秩序井然。

虽人员众多,却无声无息。

她盯着瞧了半天……他们是在拍电影还是在照相?如果身体坚持得住的话,自己一会也穿着宫廷的衣服照一张吧。

身子好像的确轻松了许多,竟能感觉到吹过身边的初夏薰风,淡香淡甜。

“那边是什么人?”

一个怪异的难分男女的声音忽然响起。

与此同时,一群人仿佛从天而降,迅速包围了她。皆薄绢铠甲,手持利刃。

一道光从刀面折出霎时晃花了她的眼。

她皱眉闭目,待睁开之际,只见一个身穿青蓝长袍,袍摆刺绣吉祥花纹并嵌以金丝银线的太监模样的人站在眼前,白胖胖的脸上一双小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的盯住她。

未及她开口,他的目光往下一移,落在她胸前。

“苏锦翎,景元十六年腊月十九……”他口中默念,渐抬起眼,目露疑色:“你一个秀女不在百莺宫好好待着来太极殿干什么?是不是……想谋刺皇上?”

这都哪跟哪啊?

她刚要辩解,视线中忽然飘入一样东西……左下方……

一条半寸宽的白色丝帛在左胸前翻飞着,却仍旧看到上面端端正正的一行墨色小楷:“苏锦翎,景元十六年腊月十九”……

苏锦翎……她又成了苏锦翎?

她的脑子“轰”的一声,眼前随即一片空白,又很快清醒过来,方发现不仅多了这一条莫名其妙的布帛,就连她的衣裳也不知何时变作了湖水蓝斜襟纱衫,雪青色束腰罗裙,玉白腰封,一掌宽的雾紫腰带半垂裙侧,随风轻摆。

她急忙回头……她记得刚刚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

兵刃脆响,一片寒光耀目,挡住视线。

“吴柳齐,别草木皆兵,那不过是个刚入宫的秀女,怎么就成了刺客?八成她是听说今天父皇回京,想要一睹龙颜,顺便毛遂自荐呢……”

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又不无鄙夷的响起,虽是华丽动听,却因了这番自作聪明而令人生厌。

她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讨厌,且不说那队人位置遥远,单看眼前这一排密不透风的兵刃……每一片金属上都映着一张脸……那是苏锦翎的脸……

几声轻笑先后传来,又夹着几句低语,却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小齐子,放她走吧……”

这个声音,威严中透着几分慈爱,还有一点疲惫,好像在哪听过。

“是,皇上。”

吴柳齐一挥手,侍卫仿佛凭空消失,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过身,准备向那队人走去。

“等等……”

吴柳齐发现袖子忽然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小女子拉住,急忙抽回,皱眉道:“小主请自重。”

“不是,我……”苏锦翎发觉他的误会,不禁急红了脸:“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吴柳齐面色一怔,白脸一红。

他七岁净身进宫,如今已三十年了,从起初的普通小太监到现在的太监总管,在皇上身边伺候,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胆……不,是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

皇上妃嫔众多,国事繁忙,自是不能一一宠幸。也有想要博得皇上一顾的,便请他通融,话也说得极婉转,可是眼前这位……不过是个刚刚进宫待选的秀女,竟然如此急迫,如此直接……先是闯到太极殿前,现在竟然又……她该不是想对皇上霸王硬上弓吧?她的模样虽堪称上上,甚至说不上是哪竟有点像……一时也想不起具体像谁。

他叹了口气,可是这品质……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礼义廉耻她全然不顾,若是真让她得了皇上的宠幸……虽然皇上英明,但是枕边睡个苏妲己……好啊,她竟然也姓苏!

“小主自重,”他再次强调:“小主应谨守身份,按捺心性,待到复选之日再……‘竭尽所能’,若能得到皇上垂顾……”

苏锦翎脸愈烫:“不,不是,我……不知道该上哪……”

“百莺宫,那才是小主该待的地方。眼下诸位小主都安守本分……”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吴柳齐不可置信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的脸盯出两个洞来。

“小主且稍等。”

苏锦翎见他虽一路小跑却仍飞也似的奔到一丈开外的那队人前,对着肩舆上的人说了两句,然后又飞奔回来,脸色难看。

“小主这边请。”

说着,前方带路。

苏锦翎回头看了看那堵华丽宫墙,但见他们又缓缓的向着远处的宫殿移去。

“小主,以后奴才就仰赖您的关照了。”

这本是句讨好的话,从吴柳齐口中说出却不无讽刺。

这个苏锦翎可真是有面子,皇上竟然让他来送这个目前尚毫无身份地位的秀女回百莺宫,这么多年来除了皇上还没人好意思使唤他呢,他能不气吗?

苏锦翎机械般的跟在他身后,眼只毫无意识的看着脚下的路从雕龙刻凤的汉白玉变作细石子,又换成镂着百鸟朝凤的青石板……她竟然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只是她究竟是做梦还是再次穿越?她竟然见到了皇上,只是她究竟是怎样进的宫?难道真是因为莫鸢儿?而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梦的话,会是继续还是会有所改变?如果一切真的是梦的话,此番又何时会醒?

“啊……”

她一声轻呼,揉揉撞酸的鼻子。

因为思考过于认真投入,竟连前面的人停住脚步都没发觉。

吴柳齐一脸阴沉。这个秀女居然连他的豆腐都敢吃,该不是花痴吧?皇上不过是去南巡两个月,户部就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稍后一定要禀报皇上重新检视这些秀女,别什么人都往里放,这不是祸乱宫闱吗?

“小主,这就是百莺宫……”

苏锦翎方发现一座巨大的宫殿矗立眼前,正上方悬着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上书“百莺宫”三字,匾额四周镶着波纹金边,与碧色琉璃瓦一同在午后的阳光下争辉耀目。

“奴才不便再送,请小主自行进去,奴才回去复命了。”

苏锦翎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碧树繁花之后,方缓缓推开半掩的朱紫殿门……

百莺宫,果真莺莺燕燕。

绫罗锦绣,美女娇娆,携着各色香风三三两两的点缀在绿树繁花亭台桥榭之中,明眸似水,巧笑嫣然,千娇百媚,难描其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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