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会怎么惩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秀女呢?他是不知这二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不过若是他将伞交还了四哥,自己这条小池鱼会不会遭殃呢?当然,煜王不会把他这个皇弟怎么样,他只是看着那两根轮番敲击的手指心里没底。
唉,原本气氛好好的,只因了一条鱼……莫非这鱼有什么说法?怕是只有四哥才弄得明白。不管怎么样,眼下情况好像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不如……
他飞快的将伞丢了回去,趁她反应不及之际纵身跳上假山。
“我只是负责来传话的,至于这把伞……你还是亲自还他比较好。别忘了,后日午时,玉秀山见!”、
苏锦翎目瞪口呆的看他消失,又看了看手中的伞。
后日午时,玉秀山……也好,到时当面质问他,为自己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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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正值端午,百莺宫里异常热闹。
一大早,姑姑们就燃上菖蒲,在各房的花瓶里插了石榴、葵花、菖蒲、艾叶、黄槴花辟除不祥,顺拿汉玉璧盘盛了新摘的石榴花送去给小主簪花。
女孩们欢天喜地的簪了,却也因了哪朵鲜艳哪朵水灵谁先取了谁又落了后的起了点小小争执,不过毕竟是节日,只闹了一阵就各自寻乐子去了。
苏锦翎出门时只见满院的衣香鬓影,翻紫摇红,竟是比园里的花还鲜妍明媚,引得蜜蜂蝴蝶纷纷迷了眼,只围着女孩子们打转。一眼望去,简直是一幅瑰丽堂皇的壁画。
因是端午,百莺宫免了往日的宫规。于是即便是出身不高的秀女们亦纷纷脱下平日里规定的装束,换上自家中带来的丽装华服,其上金银丝线密布,珠翠环绕,耀人眼目。又解了单调的丝带,将发髻绾作时兴样式,或垂在耳侧妩媚妖娆,或高盘发顶端庄贵重,并饰以金钗玉簪,珠花宝钿,光芒四射。
这难得的一日,自是要尽情的争奇斗艳。
苏锦翎揉了揉被晃花的眼,看了看自己依然如常的打扮,心底涌起一丝悲凉。
十几岁的女孩子,哪个不爱美?只可惜……
樊映波立在院中,也同她一样是寻常装扮。见她出了门,收回望向那群锦绣繁华的目光,向她走来。
也不说话,只拾了她的胳膊,从袖里取出一条五色丝系在她腕上。
青白红黑黄五色拧作一股,据说可保平安健康,又能避刀兵之灾。
如果这长命缕真的有这样大的作用,那么前世的她也不必得了那样一种无药可医的病了。
樊映波麻利的将丝线打了结,又从袖中取出一条递给她。
苏锦翎一怔,但见她伸了腕过来方会意。
将长命缕系在她腕上,认真的打了个结。
二人对着各自腕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五色丝瞧了一会,不约而同的抬起眼,相视一笑。
个人有个人的快乐,纵然不能参与院外的繁华盛事,在这一方清静之地共度佳节也不失是一件乐事。因了互帮互助的系了两条长命缕,却也在无意之间拉近了两颗同病相怜的心。
二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品着姑姑送来的“端午景”,虽是无话,倒也自在。
头顶绿树如盖,筛下点点光斑,映在樊映波脸上,颇有几分超然出尘的味道。
她垂着眼帘,只捡了梅红匣子里的香糖果子含在口中。
良久,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宫里的端午景也不过如此。”
苏锦翎只觉那果子口感绵软,气味清香,甜而不腻,大大好过现代许多精工细作的小食品。
“我倒是觉得蛮不错的。”她实话实说。
“你是没有吃过我娘做的点心。”樊映波语气幽幽,低头拨弄腕上的长命缕,,眉心红痣恰被叶片阴影遮住,略显暗淡:“小时候,都是我娘给我系的。”
“你……想家了?”
此时此刻,她也很想莫鸢儿。往年在清萧园的端午节,只几个粽子就打发了,从没有如此好看好吃的端午景,真想包几个给她拿回去尝尝,她一定很开心。
“我还哪有什么家?”
“你说什么?”
她正出着神,没有听清这极轻的一句,待问起时,樊映波只垂首一笑。
外面的欢声笑语时时传来,衬得这小院分外冷清。
她想活跃下气氛,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含了两颗果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怎么没有粽子?”
樊映波一笑……她今天很爱笑,一扫往日的冰冷乏味,整个人生动了许多:“粽子要到午时才能送来的……”
“午时……”她犯起了愁。
今日午时,她是要去找宣昌那个混蛋算账的!
“你要出去?”
樊映波的目光不是探寻,而是了然,一时竟让她心虚起来……她去找宣昌,真的是为了算账吗?
樊映波也不再问,只道:“已是快午时了。”
心下慌乱,站起时险些打翻了梅红匣子。
“我一会就回来。”
声音小得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什么时候回来倒不要紧,只是当心别弄丢了自己。”
她一怔,努力想发掘其中深意,樊映波已将视线调向那群粉白黛绿的秀女了。只不过当她拿着伞走出院子时,觉得那目光又从背后看过来,如以往一样,是难以捉摸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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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来早了。
怎么每次都是这样?也或许是那个蓝衣少年回去对他叙述了她的愤怒,结果他不敢来了?
也未容她多想,身后便传来一个快乐的声音:“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蓝衣少年依旧一步从山上迈下,直接到了她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
“他呢?”她皱眉,眼睛飞快的扫了一圈四周。
“他……”少年拍了拍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她立刻火起,这个宣昌竟然又骗她……
“他说让我带你去镜月湖……”
镜月湖,是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他义不容辞的走在前面:“不过今天端午,宫里人多,被人看到不大方便,我们只能从小路过去,况且小路比较近……”
宇文玄朗口中的“近”自是相比于他这种练过武功的人来说的,至于苏锦翎……
“没事,你跳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刚才不是合作得挺愉快吗?”他已站在地上,对着蹲在墙上的苏锦翎小声喊道:“坚持下,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苏锦翎看着距离足足是自己身高两倍的地面,回想刚刚几乎是像拔萝卜似的被他拎上墙头……这也叫合作愉快?她曾设想撑伞跃下,不过这高度……她还是不敢以身犯险。
这什么事啊?一路上蹿下跳的,没等去骂人先把自己折腾死了,她真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计她。明明说好了是玉秀山,现在却要去什么镜月湖,自己竟然还听话的跟着去了,是不是被威胁出惯性了?还是……她着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宇文玄朗急了:“快点,一会没时间了。”
未时宫里要进行赛龙舟,朝廷上下都要前往绛阳湖一睹盛事。时间紧迫,他不明白四哥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见她……
……“要不明天吧,我去告诉她。再说,你的眼睛还没好。”
纱布遮住半张脸,难辨神色,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就今天!”、
……看她依旧在墙上磨蹭,他无可奈何的叹口气,纵身上去:“得罪了!”、
于是,铺在地上那条又长又黑的墨线上有两道影子支了片刻黄瓜架,然后那个长的不顾短的反对,一把抓过将其夹在腋下,在惊叫声中飘然落地,然后又是一路腾挪飞跃,没入繁花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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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月湖,湖如其名。
湖面如镜,荷叶田田,簇拥着一座造型别致的小亭。
小亭如半钩新月,亭亭玉立于湖心,合着水中倒影,远望恰如寒月一弯,意境悠然。
湖边坐着一个雪色的人影,长发披垂,清幽淡雅。
清风徐徐,送来荷叶清香,笼着这寒月人影,入诗入画。
蓝衣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了,苏锦翎犹豫半天,方向那人影走去。
他好像并不知身后有人,只稳稳的坐着。若不是宽袖与长发随风拂动,还真要以为那是一座雕塑。
近了,方看到他身侧放着一只鱼篓,里面还有几尾银色的小鱼在有气无力的跃动。
鱼……
她冷笑,怒火骤燃。
“请问你是在钓皇上最爱的小鱼吗?”
好像听到他一声轻笑:“小火龙的事……我是骗了你。”
这么轻易就承认了?她有点意外,准备好的诸多质问一时竟说不出口。不过他这语气倒很讨厌,似是在说……我就是骗了你,你能怎样?
怒,几步上前。
“你……”蓦地发现他半遮在脸上的纱布,心下一滞:“你的眼睛还没好吗?”
唇角微勾:“就快好了。”
又是骗人,那日就说“一会便好”,怎的到像是严重了?记得离别之际,她注意到他眸中的蓝愈发深重,重得仿佛可以滴下来……
她正盯着那纱布发呆,却见他随手抽了只小匣子递过来:“打开。”
这是个半尺见方的漆木匣,其上泥金勾画如意花纹,旁边是一金质按钮,光泽圆润。
轻启开关……
她陡然睁大眼睛……
匣内置有暗格,横竖共九个,每个格里都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粽子,周围还镇着冰块,衬得那箬叶青翠欲滴。样子还算次要的,关键是这气味……糯米的甜嫩并着箬叶的清香……
“中午还没进膳吧?”
鱼竿陡扬,一尾银闪闪的小鱼带着水珠跃出湖面。他非常熟练的将其摘下,丢入身边鱼篓,又麻利的挂了条蚯蚓在鱼钩上。臂微抖,鱼钩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叮”的一声落入水中。
她怀疑的看了看那蒙着纱布的脸。
“怕我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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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了他一眼,看在他有病在身的份上暂且不同他计较,况自己折腾了这么半天也真是饿了。
剥了箬叶,只见糯米粒粒光润,仿若珍珠。
咬了一口……凉滑可口,甜糯润喉,竟是她最喜欢的香芋口味。
“好吃吗?”
“嗯。”
她点头,又剥开一个……竟是个五种颜色的粽子……莫非这九个粽子各有千秋?
“那便当是赔罪了。”
“嗯……什么?”她愕然,五色粽卡在嗓子眼,上上不得,下下不得。
“只说一次。”他已然绷起了脸。
他何尝对人有过认错赔罪?而她却是不知,只纤眉倒竖……这就是吃人嘴短吗?只两个粽子便将前事一笔勾销?太简单了吧?他是不是真拿她当笨蛋了?
“若是我不接受呢?”
她想咳出这个交易品,粽子却违背她的心愿麻利的掉进了肚子里。
“你已经吃了。”
她语塞,怒目而视;他垂钓,沉默不语。
二人僵持。
又一条小鱼上了钩。
他摘了小鱼,竟直接投入水中,又将身边鱼篓也丢到湖里。
那鱼篓一沉一浮,渐渐飘远了。
他起了身,负手而立,衣带当风。
“若是不想接受,丢了即可。”他语气极淡。
她忽然没来由的觉得委屈。
将匣子丢到他怀中,再压上一把伞,转头就走。
腕忽然被攥住,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腾了空,待落地时竟发现身处在一只小船上,而此船已离岸边足有三丈远。
“你要干什么?”
“游湖!”、
“你已是看不见,还游什么湖?”
话一出口,忽然怔住……如果真的什么也看不见,这三丈多远的距离是怎么过来的?还准确无误的落在了船上……
“尚能看到一点……”
他摘了脸上的纱布。
苏锦翎紧张的盯着他紧闭的双眼,但见那黑睫微抖,缓缓睁开……
依旧是熟悉的冷锐的光芒,依旧有些许的蓝,但已经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却好像正因为这淡如轻风薄雾的蓝,那冷意中好似多了抹不该有的柔情。
意识到自己盯着一个男人看了这么久,她不禁红了脸,急忙别开目光,向船头走去:“我要回去!”派'派后花园;整'理、
腕再次被攥住:“陪我!”、
他的声音很轻,虽然依旧霸道蛮横,却让她再也生不出丝毫抗拒之心,只恨自己心绪混乱,竟这样就……
用力一挣……
他的力度并不大,可丝毫挣脱不开,倒令船一阵摇晃。她一个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那紧攥住腕的手说不清是有意还是只是想单纯的护住她,遽然一收……
她身不由己的往前扑去……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凉薄如刀的唇贴着面颊轻轻擦过,冰凉柔软的触感蓦地砸中了她的心。眼前忽的模糊,人便结结实实的贴在了他胸口上。
陌生的感觉令她顿时惊惶失措,力争推开他之际,踉跄脚步却使船身摇晃更为剧烈,已有水花泼溅到上来。
脚下一滑……
也不知是她在惊慌之际拽了他的衣袖还是他的臂始终没有放开对她的保护,两个人均跌倒在船上。
船身猛的一晃,向一侧骗去,水刹那间漫了进来。
记忆一下子飞到九年前,她失足落水,无能为力的挣扎,无法抗拒的沉沦……阳光在水面灿烂,涟漪在头顶荡漾,却是离她愈来愈远……那是一种濒死的恐惧,那是一种暗涌的漩涡,再次席卷了她所有的意识……她动弹不得,只能瑟瑟发抖,手死命的抓住一样东西,好像那是她的救命稻草……迷蒙中,似是有一双冷锐的眼划过……
“这会又怕死了?”
有戏谑的声音自耳侧响起,却也有只手温柔的抚过她的鬓发……
他唇角微弯,记忆中额角那月牙形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这声音唤回了她飘散的意识……朦胧中,发觉身下晃动渐止,方缓缓睁开眼……
笑意微蕴的唇角,冷锐温情的眸子……离她这么近,近得……那是谁的心跳?混乱?有力?沉稳?惊悸……这凝视着自己的双眼,似曾在哪里见过……
小船轻轻晃动,打破了记忆的静水,他的脸亦像浮在湖面的影子,往日的冷锐仿佛尽化作如水柔情,就那么深深的,深深的映进她眼中,印在她心里……
“你说什么?”
刚刚他好像说什么“救”……
他展颜一笑,扶她坐起,却是神色一怔,目光缓缓下移……她方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似有不想让他离开之意……
急忙收回,不好意思的缩到船尾,想起两人刚刚的暧昧,想起跌倒的瞬间他的臂紧紧护住她,没有让她受一丝伤害,脸颊愈发火烫。
不敢看他,只盯着水波在船尾缓缓荡开,如链如绸。
他亦半晌不语,负手立于船头,雪色绣银丝的袍摆迎风飘飞,长发纷飞如舞,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昂扬,骨俊神清,风姿秀异。
“三日后便是复选,准备得如何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此事……
他是不是很担心她的去向?心中蓦地一喜。
他的态度曾经就像这水波一般晃来晃去的令人看不清楚,捉弄、欺骗、冷淡、无理、蛮横、霸道……令人气愤恼火无计可施又疑虑重重。然而现在,心底却似愈发明晰起来。因为就在刚刚,她真真切切的在他眼中看到了开心、担忧、关爱还有宠溺,竟是那般满溢着,将她的心亦涨得满满的,她是不是可以,是不是可以……
或许复选后自己就要永远离开皇宫,再也不会见到他,她是不是要永远为自己留一个遗憾?前世已是有了太多遗憾,难道今世亦要对着空荡荡的园子不停的后悔当初的迟疑吗?一遍遍的假设无数个“如果”来抚平苍茫的空白吗?或许遗憾是美的,或许一切只是她的错觉,但是她宁愿要个明明白白!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激得她心脏狂跳。
她偷偷瞟向他,咬咬嘴唇,一句话突然脱口而出:“如果我被了撂了牌子回到王府,你会不会去找我?”
及至听到自己的声音落在轰轰作响的耳边,才发现自己大胆至极。
从未有这般勇敢,为你……
他正眺望远处景色,听闻此言,忽的转回头来,惯常微眯难辨喜怒的狭眸蓦地睁大,清亮明澈,竟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她的心跳得狂烈,一瞬不瞬的看住他,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丝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无比认真且忐忑的小声问道:“你会不会……”
“会!”、他的回答亦认真而郑重,又补了一句:“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
心仿佛忽然飞得不见踪影,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天蓝水碧,叶浓花娆,风吟蝶舞,雾霭浮香,统统化烟飞散,天地间只有一个他,雪色衣袂并着如墨长发,飘飘如仙。
她依稀看着他对自己伸过手来……
那手修长优美,即便是指根下的茧子亦像好看的点缀,端端让人生出一种安心与笃定……似乎只要握住这只手,就可以把飘忽的心绪交给他,从今以后,天南海北,相随相伴,无所怨尤……
眼底一热,却是骤然笑了,积蓄在心底多日的不安忧思与疑虑统统在这一刹那绽作一朵带露朝花。
她从未有想过,包括宇文玄苍亦未料到,这个笑容将会灿烂他的一生。
她含水笼烟的眸子此刻如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般清湛耀目,浓密如羽扇的睫毛轻轻颤抖,泪花如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晶莹剔透。小巧精致的唇瓣好看的弯着,仿佛春日里最鲜嫩的桃花。那桃花的愈发烂漫,晕染双颊,仿佛夕阳的余晖扫在白雪之上,点作潋滟春华。
她笑得那般无忧,那般天真,那般灿烂。天光云影,金殿玉阶,流岚薰风,朱阙华盖,亦敌不过眼前一个她……只有一个她!
她小心的向他伸出手,是要把未来的一切交给他吗?曾有太多的女人将她们的未来托付于他,却没有如她的交予这般沉重。在两手的指尖即将碰撞的刹那,他的手不禁滞了一下,但见那缓缓伸来的小手依旧坚定执着,那漆黑的瞳仁中只满满的盛着一双雪色的身影……
也只是短暂的迟疑,短暂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握住了那只手……纤细柔软,如丝如云,却仿佛握住了一份二十二年来从未感受过的快乐,一份他仿佛寻找了许久而今方握在掌心的真实。一时间,好像曾有的追求都不敌此刻心底的充盈,一时间,竟希望那遥远如线的宫墙被风吹散,载着自己和她飞向揽云崖,像三百年前那对神仙眷侣一般羽化飞仙,从此以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忘尘天涯……
她的一声轻呼唤回了他的心神,耳边重又灌入水声清幽,脚下的轻微起伏告诉他只有站稳才能让船行得更远。
心尚未飞出多远已重重落回胸中,只带着一缕夏日薰风……是她清澈如水的目光。
她正对着他指尖的一个小口子皱眉。
他微微一笑:“本是赔罪,怎奈人家不领情……”
“那粽子是你做的?”她眼中是明白透彻的惊喜。
眼底笑意更浓,只一点小心思便能哄得她开心,他的心智以后似是要无用武之地了……
以后……
她急忙拾起船底的漆木匣子,打开来,立刻苦了脸:“泡了水了……”
终忍不住笑了,拉她起来:“以后还会有的……”
她的眼中立刻重新溢出惊喜与羞涩。
以后……他竟轻易许她以后……
他的心里掠过一丝微妙。
一阵风吹过,船身蓦地摇了摇,她站立不稳,身子一歪……
一把揽过她,牢牢护在胸前。
感受她纤弱的身子在怀中轻轻战栗,他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
或许,她并不是一个麻烦,或许依他的能力,只需分出一点点精力,也可照拂她周全,因为她是那么简单,那么透明……只是他府里的女人个个精明,家族势力雄厚,她们之间的尔虞我诈他不是不知,而她无根无基只顶着烈王庶女这个空名……他若是在府中尚好,若是陪皇上出巡……他已是调查过十五年前烈王府的那件大事,不是不知她如何沦落清萧园,他亦理解烈王的决绝,然而他不想她受丁点伤害。而且只需想一想,已是心急如焚,若他有朝一日真的远在千里之外,她这个样子如何照顾自己周全?纵使托付玄朗,亦不可全然令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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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如何,他是不肯放开她了。
唇角轻勾,扬眉眺望天水交接之际。
长空万里,白云如丝。薰风习习,携了水面氤氲卷起雾紫的飘带在那雪色袍摆一侧翻飞飘舞。雪色与雪青交叠披拂,是那般相应相称。水光映在其上,盈盈而动,缱绻缠绵。
“锦翎……”
他的声音低低的在耳边唤着。
这个名字的确不错,可经了他的口愈发显得动听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呢。
不敢抬眼看他,只将脸埋在他胸前,让火烫的脸蛋贴着他的心跳,那有节奏的震动提醒她这萦绕于鼻端的淡淡甜香不是梦。
是船身在摇晃吗?她怎么觉得晕晕的?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有些不真实,如果真的只有梦才能这般绮妙,她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复选准备得如何了?”
她奇怪,刚刚他已经问过了……难道自己的意思表达得仍不够明了?她都已经……这个样子了。
“我什么都不会,是否准备都是一样的。”
“可我几日前还听你说想要陪伴君侧……”
几日前?她努力回想,依稀记得那日下雨前与他在玉秀山时自己似是的确问了他怎样才能留在宫里,可那是因为……
他……是在吃醋吗?
心头窃喜。
“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没有?那个至高无上之人的宠爱难道不是天下女子所时时觊觎的吗?
“据我所知,秀女入宫就是为了能在后宫谋取一席之地……”
“我只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了所谓的封号要和许多女人争夺一个男人,我不愿意,我只希望能够……一心一意……”
温暖的怀抱忽然一震。
她有所察觉,只以为自己没有说明白,忙继续解释道:“无论贫贱富贵。争的人太多了,总会有人失败,我不想像我娘一样,每日倚在门口苦等一个永远无法出现的人。她是败了,可即便胜利又怎样?胜利的人只能有一个,取胜的同时,也要惴惴不安的提防别人还要拼劲心思来驻守这份胜利。无论是风光还是落魄,在这场争夺中,都是输家……”
“自古后宫讲求雨露均沾,就像皇上,心里虽念着慈懿皇后,亦是没有疏离其余妃嫔……”
她连连摇头,态度坚定:“如果我心中只有他,那么他的心中也只能有我一个!”、
话到最后,已似在宣告了。她是在说,若是你选择了我,我必一心一意对你,而你也只能有我一个,如果……
是她的错觉吗?他的怀抱在渐渐冰冷……
“如果他身边有一些女人,他只是为了……他并不喜欢她们,只一心对你……”
坚定摇头,眸中已是溢出悲哀了:“我一定会离开他!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参与这场争夺,我不想别人伤心更不想自己难过……”
离开,不是威胁,纵然再怎样舍不得,也不愿将一生浸泡在自己的泪水和其他女人的声讨中,况且,她既一心一意对他,他就不可一心一意对自己吗?即便他可以保证对自己是一心的,可是若真的有那么多女人,难道他就不会多看她们一眼吗?即便只看不动心,她亦是难过的,只需想想便足以发狂。一见钟情尚不能免,而且相处久了,就真的无一丝情意吗?
他的臂已从她肩侧滑落,此番不是错觉。
有风吹来,带来瑟瑟清寒。
不想但必须看向他的眼……依旧冷锐,那若隐若现的蓝又清晰起来,挡住了其余的情绪,她不敢猜测,却又不能不去猜测……
“你……”
远处突然传来锣鼓喧天,激得镜月湖的水面也微波重重。
“我要走了。”他忽然一笑,依旧如冰雪骤融:“今日端午,我需陪伴皇子去参加赛龙舟……”
疑虑顿消,取而代之的是蓦然涌起的不舍,尽数浮上了整张小脸。
他心头一颤,轻抚她的鬓角,顺拾起垂在胸前的一缕柔顺青丝,柔声道:“等我!”、
语毕,足尖一点船板,已是跃至水上,如一只轻捷白鸟掠过湖面。影过处,只余几点细小涟漪,也渐渐的散尽平复。
他已立在岸边。
鼓声渐急,仍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的视线仍是迷蒙,只依稀看到蓝天碧水间一抹极淡的身影,飘飘摇摇,杳杳渺渺,仿佛一阵风就可将其吹散。
心不禁又泛起涟漪,直漾到唇角。
他本不应这么早就摘了纱布的,一是因为要以一种惯有的姿态现身于人前,让有关于他眼睛失明的流言不攻自破,也让那些为此悄然萌蘖觊觎之人继续他们的“韬光隐晦”,一是因为……当她出现在身后时,他就已忍不住要扯下这纱布看看她。
他终于看到了她……有些消瘦,病愈后的脸色愈加苍白透明,青色的血管就清晰的布在眼旁,粉嫩的唇瓣也失了些许红润,令人怜惜,而眸子却更显黑亮清澈,清晰的印出一双雪色人影……是他,只是他……
他是继承了宇文家族的聪慧睿智,更是面上不动声色心底运筹帷幄的煜王。他何尝看不出她的心思?何况她又是那般不懂掩饰……恼怒中的关切,愤恨中的好奇,有意无意一闪即过的目光中的羞涩与暗慕……尽写在她眼底,也尽印在他心中。不是不感动,他亦见过不少如她一般似花娇嫩的女子,也曾这般惊喜与羞怯的看着他,却从未能如她一般打动他。他只觉得始终冰封的心在渐渐开裂,在流淌出他从未见过的氤氲脉流。直到她开口询问,虽是小心翼翼,却是那般坚定。那一刹那,竟是所有的繁华都在刹那绽放,化作漫天旖旎。
她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有所觊觎又是那么单纯那么率真的喜欢上他的人。
然而即便是如此透彻的看明了她,即便如此清晰的得到了她的心意,亦有些许不放心。这么多年来,他看过了太多的变动,已让他无法轻易相信别人包括自己的感觉,他们往往是前一刻还信誓旦旦,誓死效忠,下一刻就是出卖背叛,虽然他们投靠依附的下一个人是自己,却也在让他在接受之余报以更多的冷笑。有时,愈是表现纯粹无邪,愈是阴险鸷毒。而今,身边可信之人似乎只有玄朗了,不仅因为是一同长大的兄弟,更因为是一同度过了那么多看似普通却是波澜暗涌的生死攸关,而她……
他知道,她是与他的所谋毫无一丝牵系之人,他不应把她纳入口是心非者之中,可是女人善变,他又怎能保证她不是一时的冲动,就包括自己,刚刚不是也有过动摇吗?况且,他是那么的希望她清澈如水的眼睛永远只存着他一人的身影,只一心对他,她的眼底心里只能有他一人——宇文玄苍!
才会一再追问,却不想得了那样一个答案,如果她知道他已是正妃侧妃俱全,还有姬妾数人之后,她真的会……突然不敢想,他何时这样惧怕过一件事?而今,却是真的不敢想。
初时的感觉果真是对的,她只能给他添麻烦,只能扰乱他的心神,他……应该放手,也是数次决定了的。是因为疏忽了,还是因为轻视了她的存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竟任由她的一再出现,任由她在心中小小驻足,却不想生根发芽,悄然生长起来,而今只要有一丝风过,便牵得心阵阵酸痛。
今日端午,百莺宫的秀女一定在争奇斗艳吧,只有她,还是一身素净的秀女装扮,干净得如一泓清水,亦不用香,身上却永远是一种清清淡淡的芬芳。刚刚抱着她的时候,便有天然的香气从那领缘里丝丝逸出,他惊奇发现她的耳根愈红,香气便愈浓,愈醉人,竟让他就这般不忍放手了。
素淡如她,年方十五,依然是青涩稚嫩的,却已在悄然绽放日后的倾世风华,这身过于清寒的打扮实在是暴殄天物。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即便他闭上眼亦可清晰出现,那么真切,那么灵动。
手指轻动,在描摹她的皓腕她的香肩她的薄背她的纤腰……
唇角就这般微微扬起……
舍不得离开她,就像他在暴雨中留她在枫雨亭……
再次看向那仿似站在雾蒙蒙中的身影,仿佛看到她穿戴凤冠霞帔,踏上太极殿的漫长玉阶,一步步向他走来……明如朝晖,灿若云霞,举世无双,芳华绝代。
笑意盎然,不禁反剪了双臂,负于身后。。
其实不管是否愿意,他都不会让她出现在复选上。虽也不敢肯定即便出现就会被如妃留了牌子,亦不敢肯定是否有他人一如自己发现了她的不同,也许被人选了去于己于她都是件好事,可是……
负于身后的掌缓缓紧攥成拳。
不行,他不会允许的!如此或许将改变她的命运,他也不知道改变了这命运又要拿她怎么办,她那么固执……可他就是想改变。
不接受他身边的女人……那些女人又何尝愿意与他人分宠?可是她们不得不认同现实。他们是为了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以前,她们的存在是为了他,从今以后,她们的存在是为了他与她。她可能一时不理解,他会让她明白的,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果真是个麻烦,却令人欲罢不能。
他与她只不过见了三次,她怎么就这般牵引他的心神让他颇费思量?他亦是想不通,也便不再费心琢磨。有些东西原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虽从未体验过,但他愿意继续下去。
不仅是鼓声,连人声都飘过来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足下发力,向着晨光苑方向而去。
不必回头,亦知她站在船头翘首而望。
每日回到煜王府,也有美人守候,亦有嘘寒问暖,软语温存。她们亦是真情实意,却从没有此刻无声的守望如此让他动容动心牵系神魂。
整颗心仿佛瞬间变得无限柔软,连即便独处亦是冷硬冰寒的眼眸亦浮上春水融融。
于是当煜王出现在晨光苑时,有着同样犀利敏锐的人立刻发现了他的不同寻常,不禁纷纷道路以目。
他微眯了眸子打量眼前的热闹与井然。
果真,襄王宇文玄缇照例坐在西侧星辉亭内,从本人到随从均是黑衣打扮,将整个亭子堵塞得如同沉闷夜空,倒是襄王妃安容同两位夫人及几名姬妾锦绣罗艺,珠翠环佩,为那沉闷点染些许亮色,也应了星辉亭的名。
别看此刻分外平静,再过一会定要热闹起来,而且一定是女眷之争。
襄王向来目空一切,仗着战功卓巨不把众皇子放在眼中。太子为东宫,他便坐在西侧,摆明了与之对立。
他虽在战场上是个人物,府内却是乱得一团糟,多是妻妾之争。他从不管,任她们闹去。然而各妃均出身不凡,如此一来,与之相关的亲眷大臣亦是彼此为敌,为了自家女儿在王府压人一头,还曾经寻衅打架,甚至出过人命。襄王依旧置之不理。在他看来,只有舅舅常项——镇西将军才可让他另眼相看,是最可信任的靠山。可镇西将军再有权势,毕竟独木难撑。凡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奈襄王征战多年,叱咤疆场,竟不知这个道理,又听不得任何劝谏,所以眼下虽然风光,以后……
而与之恰恰相反的,则是南面那位人物了。
悦仙亭外人满为患,定是清宁王宇文玄逸在此,因为那密不透风包绕在亭外的多是名门贵胄富家士族的女眷,亦有不少高官显宦频繁出入。
这两年,清宁王风头渐劲,不仅即便听闻他可能终生无法婚娶亦前仆后继女子依然层出不穷,就连朝廷大员包括江南江北的文人士子亦大赞其贤德,竟又赋其贤王雅号。
太子近些年虽然略失人心,各位皇子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却均不像他这般张扬又丝毫不避嫌,难道就不怕皇上和太子心生嫌隙?不过皇上一向深谋远虑,而太子更是眼高于顶,自不会把他这个母妃出身低微的人放在眼中。他那般聪慧,自是不可能毫无所感,却对太子以及所有轻视自己之人恭敬有加,相比于玄缇居功自傲摆明了与太子势不两立此举实在英明至极,所以这么多年来兄弟间也颇和穆,就连太子偶尔也夸他明事理,知进退。况他自小聪明伶俐,又素有孝名,皇上对他也颇多宠爱,竟也不以为忤,但是树大招风,长此以往亦定要生出事端。
他不明白,依玄逸的才智怎么会看不出其中隐藏的祸患倒听之任之?难道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像那现已在天昊广为流传的清宁王必须找到他命中注定的女子方可一世平安的怪论?而今看那悦仙亭内穿梭如织的朝内大员,若要问起,怕均要答曰是为家中仰慕清宁王的女眷前来说媒,这倒是个好借口,或许也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一个无家世无子嗣的皇室子孙,即便太子真有倒台或暴毙的那天,候选的希望亦不会落在他身上,也可就此避开了许多的明枪暗箭,如此倒可以解释他的张扬。可他若是有意皇位,为什么还要以这种荒唐借口拒绝成家立室呢?
宇文玄逸一向诡黠多思,一时倒真难猜透他的心思。
这个皇弟,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跟在他身后央着要与他在马上一决高下的小毛孩了,那双狭长的狐狸眼虽常春意盎然,然而在收回目光之际,总好像有一种看不清的意味自眼角流出,似探究,似警惕,似嘲讽……而当你看过去时,却只见他笑意融融。
怡景亭锦绣堆挤,飞雨亭则空着,宇文玄瑞和宇文玄铮一定都在悦仙亭内,玄瑞连自己的正妃及一干姬妾都丢到一边去了,任她们叽叽喳喳的吵闹。他们三个同心连忾也已是公认的事实,从不避嫌,均光明磊落模样,倒让人赞其兄弟情深。
玄瑞才能平平,极为嗜钱。钱乃俗物,却是举大事不可或缺者。玄逸一自命清高之人竟肯同玄瑞交好,其内里昭然若揭。而玄瑞亦无非看中了玄逸眼下之势,意图等他日后执掌大权能更好的维护自己行事。
不过二人的关系更是从小建立。
幼时,玄瑞不喜读书,每至月底例考便去找玄逸帮忙,因为例考不过,皇上便会罚他跪在文华殿外一昼夜。那殿外青石板皆刻有菠萝花纹,只消跪上一会就酸麻胀痛,一昼夜下来,红肿如西瓜,卧床半月亦不能下地。
不过那时皇上多忙于征战,便将例考交与太傅。玄逸聪慧狡黠,竟能数次猜中考题,并于考中提前退场,利用小太监送茶之际给玄瑞传递答案,免去他皮肉之苦。如此,玄瑞对他的感情应是有不少感激的,而且更是对其才智钦佩有加。
玄铮是玄朗的双生兄弟,可这二人的关系却分外生疏,玄朗与自己交好,玄铮则亲近玄瑞、玄逸。
玄铮酷爱音律却不擅长,而兄弟几人中,玄逸最是雅善音律,玄铮先是讨教,后被其“迷惑”、自己亦听过玄逸抚琴,那琴声清澈无尘,似是有勾魂摄魄之功能,竟能让人在那曲声悠扬中丝毫感觉不到他的野心,倒也是件怪事。
不能不承认,玄逸的人的确如他那双狐狸眼如他的乐音一般能够迷乱人的心智,所以他也曾怀疑玄朗是清宁王一边的内应,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早已屡见不鲜,可是这么多年的观察再加上他自己安插在清宁王府瑞王府以及宫内的暗人的汇报,此事绝无可能。
虽说兄弟连心,可是皇家手足,亲情如纸。况朝廷内外,局势如潮暗涌,波诡云谲,谁又能真正猜透谁的心思?无非是各自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切中时机,图谋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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